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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私立医院的“断代史”

17年12月11日 阅读:9891 来源: 秦王转载

  专访北京陆道培血液病医院李定纲  


  改革开放至今,所见中国行业,


  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


  医疗唯独 “爬行”,只因领军人物断代消亡……


  第一次见北京陆道培血液病医院执行院长李定纲先生,是一场圆桌论坛,谈到民营医院资源问题,他激动地提高音量;第二次在餐桌上,他匆忙扒拉着半盘炒饭,笑着说下午有会,赶时间;这是第三次见李定纲院长。


  在陆道培医疗集团的办公室里,他一手握着会议茶杯,一手指着墙上原卫生部长陈竺给医院的十周年题词“造就一流民营医院,攀登医德医术高峰”,向《四百味》介绍陆道培院士缘何创办这家民营医院,以及将这家单体血液病专科医院带到行业最前列的经营之道。


  改革开放以来,公立医院一直“把持”着中国的医疗命脉,在道培成长起来之前,患有血液系统疾病及恶性肿瘤的患者把大三甲当做自己的救命稻草,即使这根稻草救不了命,也要抓到最后一刻。


  李定纲说:“以前的血液病病人去大三甲是死而无憾,但是现在慢慢地,很多人觉得道培医院可能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经过17年的发展,道培医院在医疗圈闯出了话语权。以道培医院院长的视角,再去放眼整个民营医疗机构行业,李定纲觉得,“当中国有一百个道培的时候,中国的民营医院就将初现曙光”。


  2016年的统计数据是公立医院12708家,民营医院16432家,为什么已经占据数量优势的民营医院还撑不起市场?


  呷一口茶,一部中国私立医院断代史被李院长娓娓道来。


  「消失的诊所街」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已经有8年工作经验的李定纲,放下了北京友谊医院的普外科工作。此后的5年里,他在美国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肿瘤外科从事博士后研究工作。


  “一到纽约、曼哈顿,我就看傻了,满大街的律师事务所、会计师事务所,还有各种医疗诊所,牙医的、心理医生的、家庭医生的,遍街都是。”


  李定纲出身医疗世家。1949年同济大学医学院毕业的父亲与母亲后来都在上海中山医院工作,而他们也恰恰见证了建国前后,医疗机构公私合营的那段历史。


  如李定纲在美国看到的私人诊所遍地的情景,解放前,在上海滩也是如此。建国后,那些私人诊所的大夫都并入了公立医院,也就没有了私人诊所。


  跟李定纲父亲同届毕业的同济大学医学院上海本地学生,很多是去接自家上一辈的诊所,而没有选择进大医院当医生,“相比当时公办医院当住院医师、住亭子间,做好家庭医生,出诊一次就能挣到一条小黄鱼。”


  何止上海,北京的胡同也有大大小小的中西医诊所。五十年代初,医生的成分就是“自由职业者”。


  再往前,和现在的情况更完全不同,医生可以应聘于一两家医院,也可以自己开私人诊所,出诊被叫做“出马”。名医一次“出马金”足够普通人家半个月的生活支出,私家汽车、西装革履,医生是体面又气派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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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医生和他的工作场景


  “公私合营一改造,这些医生没了,文革前保留的中医诊所,后来也通通没了,有一技之长的中医,被各区的中医医院招了进去。”


  1966年到现在,50年的时间彻底消灭了资本医疗,再多的政策也撼不动现在医生群体的保守,“他们天天骂体制的温床,但是他们却一定要死在体制的温床,”李定纲说医生就是这么有意思。


  “体制是牢笼,很多人愿意在牢笼里待着,也有想冲破牢笼的,但冲不破,还有人想进入牢笼,就是一个怪圈。”


  中国282万执业医生,占世界医生总人数的25%以上,但不够中国人用,试想100万医生走出体制、开办诊所,看病难的顽疾或许也就去了大半。


  可是,个体执业什么样?自由职业人什么样?没人知道,“即使六七十岁的老医生,也不知道,他们当时刚毕业,还没学会经营就接受了改造。”


  医改来临之前,中国医疗的私立基因就消亡了,公立圈禁着“自由职业”的医生,也从基因上扼杀着医疗的创新。


  「舶来的医疗体系」


  1995年,李定纲回国,2004年调任北京海淀医院,创建国内首家肿瘤基因治疗中心。2007年他到北京燕化医院,建立世界首家基因生物治疗与热疗的综合治疗中心。从体制内卸任后,他又投身民营医疗事业。


  “之前一直在公立,期间对我影响最大的是去美国的5年,深深了解到世界上最好的医院跟最好的大学一样,都是私立的。”


  在美国,基金会是民办医疗机构的支撑体系。


  李定纲从事研究工作的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脱胎于美国最早成立的霍普金斯基金会。十九世纪后期,美国的医学院教育水平远落后于代表当时世界最高水准的德国,1500位美国医生先后赴德学习,把经验搬回美国。1893年,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随即成立。


  “20年后,霍普金斯基金会与后起之秀洛克菲勒基金联手,打造了从大学、医院到公共卫生学院的整个体系,也制定了医疗发展的美国标准。”


  二十世纪初,洛克菲勒基金会出资购买了英美教会创办的“北京协和医学堂”,改名为北京协和医学院,美国标准进入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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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和医院老楼西门


  “当时的中国是半殖民地,医疗不仅有主流的美国体系,东北是日本体系,西南有法国体系,长江流域还有英国体系,刚解放是苏联体系,现在,95%的是美国基因的协和体系。”


  中国的改革开放,对所有医疗体系“一刀切”。1951年,北京协和医学院收归国有,“协和体系”正式成为“中国体系”。


  “美国医学发什么声音,中国医学做什么事,美国体系基因决定了中国医学不可能超越美国主体和主流,医学就是跟在人家后面‘爬行’,让这个行业非常没有生机。”


  关闭民间诊所、整合医疗资源,把所有人才推向公立医院、将所有资源投向公立平台。现在,我们又想要通过政策把医疗推向资本市场,盘活中国的医疗事业,可是,禁锢这个市场创新发展的不仅是美国体系的基因,还缺人,能扛大旗的人。


  「被束缚的民营医疗」


  2012年至今,大小医改政策百项有余,开始锣鼓喧天,最终草草收场。


  引得资本蜂拥而至,淘金所谓的大健康产业,李定纲看得明白,“资本是逐利的、短视的,他们不懂怎么做,不会思考怎么建设好医院,怎么成为国际名院,怎么参与全球竞争,现在看来,做惯了房地产的国内资本进入后,大部分做的也都是健康产业的地产项目。”


  不止资本不懂,民营医院的领头人也不大懂。


  “现在的民营医院,很多都是公立退休的专家做的,他们还是公立那套,跟政府‘乞要’医保,想跟国有主体的大三甲竞争,那是小舢板和航母的竞争,根本不是对手,民营医疗需要差异化发展。”


  李定纲告诉《四百味》,国际医疗旅游的千亿市场蛋糕就摆在那里,公立完全啃不下去,那就是民营医院该打的差异化。


  在亚洲,国际医疗市场体量是1500亿美元,中国占比近乎于零,泰国、印度、以色列占比最靠前,“我们讲的国际医疗不是说有几个外国病人来看病,而是说必须申办医疗旅游的M字签证(Medical visa,医疗签证),到中国来完成一次医疗行为。”


  公立医院是国有属性,难道拿着国内最优质的资源和人才去服务外国人?李定纲觉得这不太可能,“就像中国的足球,最先冲出亚洲的应该是俱乐部,不是国家队,而中国的医疗是比国足还落后的,这块蛋糕应该是民营来切。”


  但现状是,自从公私合营改革之后,中国就失去了培养民营医疗人才的土壤,辽阔的蓝海里,竟无一舵手,没有可以建设大系统的人。


  “国外的麦肯锡给我们咨询、给我们提建议,但是外来的和尚没办法念经,水土不服,中国自己又没有和尚,这个行业就得等,等着国家缴学费、资本缴学费、社会和人民缴学费,才能慢慢起来。”


  在这个阶段,不懂医疗的资本家和没有经验的创业者碰在了一起,不成熟,但也是现阶段无可奈何的“最佳拍档”。


  “国家不给民营投钱,我们也没有基金会,跟血淋淋的资本合作,这是新常态,他们投了钱,等着估值翻个几倍,呵,人家风险退出,虽然短视,但这是接力赛,还有其他资本来接棒,他们进进出出,反正行业在继续发展,资本确实带来了活力。”


  「做先跑出来那一批」


  步入21世纪,年近七旬的陆道培院士从北大人民医院退休,陆老是亚洲第一个、世界上第四个做异基因骨髓移植的开创者,他有一套独特医疗技术和运营经验,退休后,带着几个弟子,独立注册了现在的陆道培血液病医院。


  发展到现在,陆道培医疗集团旗下营业的三家医院,占据了中国骨髓移植的15%左右,雪球已经滚到很大。


  民营医院的运营风险巨大,在政策还没有鼓励民营时,道培医院的经验是不做首诊,凡是在公立三甲散去家财、治后连续复发的病人,一律接诊,治疗难度大,但规避了风险,影星赵薇参与发起的V爱白血病专项基金也能弥补部分诊疗费用。久而久之,形成口碑。


  目前,道培医疗集团筹备开业的第四家医院将在北京顺义区落地,占地5万平米,由李定纲“导航”。此外,拥有美国、加拿大、墨西哥、巴拿马等40多个国家医疗对接资源的李定纲,也将继续推进国际医疗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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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定纲担任主任期间,海淀医院、燕化医院肿瘤基因治疗中心在三年时间里,吸引了来自美国、加拿大、墨西哥等南北美洲以及德国、英国等欧洲、亚洲50个国家与地区的近1000位肿瘤患者,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收治国际肿瘤病人最多的中国医院科室之一。也是欧美主流媒体关注度颇高的中国医疗机构。


  “原来的中华骨髓库只是华夏民族的,跨民族做维吾尔族都不行,更别说国际,现在道培有一个最大的进步,亲体的半相合异基因移植技术,就是亲爹妈、亲儿女,有一半基因就能医治,国际这块就能打开。”


  2001年创办的道培医院已经初具品牌效应,李定纲说:“中国医改的成功之日,就是病人选择民营品牌医院的时候。但在那之前,需要一大批民营医院一起跑出来,从这批里面才会诞生中国电器业发迹之初的联想、海尔这样的头部。”


  一个行业的孕育至少需要10年。在民营医疗行业中,如果还没跑出当年电器业的联想、海尔这种企业,就说明它没长大,或者是营养不良。一个行业长期处在培养期,就不会有竞争力,这是任何行业成熟前的必经阶段。


  不论是诊断还是手术,医疗讲究落地的服务,在资本趋热的所谓大健康产业,创新模式满天飞,不规范的小机构遍地是,这是李定纲口中说的“满天鸡毛,一地碎片”,没有形成有生命力的巨大服务结合体。


  谈话间,李定纲两次描述了民营医疗发展的现状——“坚冰已经打破,航向已经指明,道路已经开通,但艰难的历程就在脚下。”


  一面,他感慨填补人才断代鸿沟的艰难。


  “有能力的人,熬不住时间,最终身埋黄土,一个时代结束了,就需要现在的一批人重新去学,一个行业的发展需要传承,当传承断代的时候,是最沉重的打击,要想复原,难上又难。”


  一面,他也深知行业摸索前进的生长规律。


  “这个产业的发展,特别是沉淀人才,一定是广种薄收,厚积薄发、大机晚成的,一个产业必须放在体系里,花时间慢慢培育,也必须有巨头来引导,中国的健康产业肯定会出海尔、联想、阿里巴巴,只是现在还没有。”


  对话李定纲:


  「真正的名医往往被沉淀在“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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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定纲在为患者义诊(2013年,李定纲的身份是北京海淀区医院肿瘤科的肿瘤专家、主任医师,受彭州同一医院邀请,举行了健康公益义诊活动)


  《四百味》:民营医疗行业的成长周期是10年,您怎么看这个时间周期?


  李定纲院长:一个行业的孕育需要至少十年,短了不成,长了,如果是管理不善,发展偏航,也不见得成,但是,十年肯定需要。


  医疗这个行业刚刚开放,你现在想在中国找房地产管理、想卖房子的时候,人才遍地,想搞基金、资本投资的时候,也是人才遍地,搞IT也是很多人,恰恰搞医疗,特别是国际化的医疗的时候,无论是公有的还是北大清华,都搞不了。


  《四百味》:您怎么评价现在医疗圈内医生资源的流动现状?


  李定纲院长:专家体系不求所有,但求所用,现在的机构就是想把一个个医生挖过来,再关起来,哪儿都不能去,医生是一个自由职业人,不要把他锁定在一个平台上,这是不对的,必须充分发挥他能够发挥的最大技术能量、智慧能量,才能造福于广大病人群体。


  《四百味》:对于“光环名医”,您认为患者要如何鉴别?


  李定纲院长:现在很多的专家一旦成才成名之后,就基本不务正业了、不做临床了,临床一线的是那些没有名的、身经百战的、四五十岁的副高或者正高,一年做上百例手术,经验非常丰富的,就是出名的机会被剥夺了,沉淀在了底下,但他们是真正临床的主体,甚至是创新的主体。


  科主任就一个人,一将成名万骨枯,一朵鲜花万叶扶,但是老百姓不懂,搜也搜不到,弄一些所谓的信息光环,信息不对称就是这么造成了。


  《四百味》:医生集团这一模式在医改中特别突出,您对医生集团的发展有什么判断?


  李定纲院长:医生集团现在也是初露萌芽,为什么呢?中国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大的医生群体,我们充其量到现在为止不超过500个医生集团,美国是10万个,三五个人就是一个医生集团,医生集团就是一个主体,跟任何医院就可以签约。


  美国的医生集团团队,也不远了去,就跟周围几家医院签约,医院给计件工资,保险公司来自动结算给团队里的每个人,医生集团再找个财务公司管账就行,是很成熟的体系。


  我们的是恨不得把全中国都吃起来,也没有落地的地方,公立医院没法结算,民营的还没完全起来,还是磨合的阶段。


  《四百味》:对道培这样已经打出品牌的民营医院来说,还有哪些挑战或需求?


  李定纲院长:道培已经初具品牌效应了,不会像一些现在初创的民营医院,找不到病人,门庭冷落。


  道培未来还是希望得到更多政策层面的支持,希望有更多的资源落地,让它成为更多的国家重点实验室(实际上已经成为国家重点实验室),有自己的硕士、博士的基地,有大量专科医生到这里来进修、学习,形成一个国内、国际的广泛一种学术交流平台、业务交流的平台。


  文丨杨亚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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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
简介
毕业于浙江某大学中文系,曾从事医疗行业文案策划10年,热爱民营医疗行业。现任某大型医疗集团办公室主任,主要负责集团内文字相关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