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读到一篇论文《身体资本：消费社会的身体观》[1]，本文以这篇论文为线索，简单综述各国学者对身体资本的观点，并从医美的视角，谈谈自己的看法。

　　德国社会学家诺贝特?埃利亚斯说：文明历史类似于儿童的社会化过程，社会与个人是社会统一体的一体两面。

　　在讨论身体资本之前，有必要提及美国哲学家理查德·舒斯特曼提出的"身体美学"（Somaesthetics）理论。舒斯特曼认为，身体不仅是感知和行动的工具，也是自我塑造和社会表达的媒介[2]。他将身体美学分为三个维度：分析的、实践的和实用的。分析的身体美学关注身体经验的本质和功能；实践的身体美学提出改善身体意识和使用的方法；实用的身体美学则探讨如何通过身体实践来提升生活质量[3]。这一理论为我们理解医美与身体资本提供了重要的哲学视角。国内医美理论研究对此尙未系统涉及，只有少数美学家从身体美学视角有所阐释。

　　[1]  刘子曦，李荣誉．身体资本：消费社会的身体观［J］．社会学研究，2023，38（3）：1-24．

　　[2] Shusterman，R．Thinking through the Body：Essays in Somaesthetic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2．

　　[3] Shusterman，R．Body Consciousness：A Philosophy of Mindfulness and Somaesthetics［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8．

　　01、不同视角下的身体

　　加拿大社会学与哲学家约翰?奥尼尔在其著作《身体五态》中，指出身体存在五种形态。持类似观点的还有英国肯特大学社会学教授克里斯?希林，他的代表作有《身体与社会理论》、《文化、技术与社会中的身体》、《改变中的身体》等。

　　01.自然的身体

　　强调人们完全按照身体的想象方式去理解世界。比如许多成语借用身体器官之间的关系来想象世界的意义，手足情深、肝胆相照等。

　　02.社会的身体

　　身体并非仅仅是生物学的实体，而是在社会与文化过程中被构建出来的。社会因素中，文化观念、权力关系、社会规范等深刻地塑造了人们对身体的认知、体验和呈现方式。比如，在某些文化中，肥胖被视为健康和富贵的象征。同时，身体问题与社会问题有某种同构性，比如为应对与身体相关的种种问题，设立了公安局、环保局、卫健委等。

　　03.权力的身体

　　身体是权力动作的重要载体。权力通过各种方式对身体进行训练与控制。例如经由教育、媒体、医疗来塑造人们对身体的理想标准和行为规范。《中国妇女》杂志的封面女神就经历了从"革命的身体"到"劳动的身体"，再到"消费的身体"和"时尚的身体"的变迁，其后潜藏着巨大的意识形态和政治向度。

　　04.消费的身体

　　身体进入美学的认知框架之中后，成为资本生产的对象。比如医美、节食、健身等身体管理，成为"自我消费"的生活方式，它是消费社会再现自我的重要标志，必须通过有竞争性的公共空间来证明有效。例如小红书上各种医美的帖子，就是身体消费的体现。

　　05.医学的身体

　　身体进入医学话语的认知、管理和描述体系中，成为科学的认识与管理对象。人体外貌、健康与器官可以成为独立存在的资本形式。

　　02、身体资本

　　1、何为身体资本

　　身体资本是个体期望在市场中获得回报的身体资源投资[4]。身体在社会经济领域中的角色，使其具有了身体资本的概念。人们通过对身体的投资、塑造和展示来获取社会地位与资源。比如在某些职业领域，拥有良好的外貌、健康的身体或特定的身体技能，可能会带来更多的职业机会与经济回报，表现出身体资本的运作价值。

　　[4] 刘子曦，李荣誉．身体资本：消费社会的身体观［J］．社会学研究，2023，38（3）：1-24．

　　马克思认为资本是能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但这一理论在身体资本上却碰到了问题，他认为商品的交换价值取决于凝结在商品中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付出的劳动越多，创造的价值越大；然而，长相好看的模特收入更高，跟她付出了多少劳动没有任何关系。由此看来，交换价值也可能只取决于供求关系和效用。

　　约翰?奥尼尔认为，消费社会与生产社会相比，身体的生产职能被弱化甚至消失，开始突出身体的外观和审美价值，在消费文化中，身体被称为快乐的载体，它是理想的和被渴望的，实际身体越接近年轻的、健康的、健美的和漂亮的理想身体，其交换价值就越高。从生产型的身体向消费型的身体转变过程中的关键机制在于消费社会制造了更多的身体需要和欲望，并塑造理想化身体、生活方式和价值观。"身体维持"表示了商品时代中对身体的机器隐喻，通过维修、定期护理和服务，以保持最大的效率。

　　2、身体的商品化：伦理冲突中的身体消费

　　法国哲学与社会学家让?鲍德里亚[5]在《消费社会》一书中提出了消费社会的观点。

　　[5] 鲍德里亚，J．消费社会［M］．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

　　在消费社会中，人们消费的不仅是物品的使用价值，更是其所代表的符号意义。例如买名牌包不仅是为了装东西，更是为了身份、地位和品位的展示，消费的是意识形态，它塑造了人们的价值观、生活方式与社会认同。媒体不断向人们灌输消费观念和欲望，使人们认为消费是实现幸福、成功和社会地位的途径。这时，消费本身成为了目的，它带有社会分层功能，不同的消费水平反映了人们在社会中的地位和身份，加剧了社会的不平等和分化。

　　由于身体在广告、时尚和大众文化中出场，人们给身体套上医学、医美、保健、营养学的光环，激起人们对青春、美貌、外表气质的追求，让身体成为最美的消费品。

　　女性身体在身体消费中表现突出，虽然身体在美学或色情的变换价值蜕变中也涉及男性，但占主导地位的是女性。

　　3、身体的具身性

　　"具身性"（embodiment）指的是身体在认知过程中的核心作用，强调认知是身体与环境互动的结果。例如，工人通过身体来感知工作的强度和价值；人们通过身体动作来感知空间，通过触摸来认识物体的形状和质地。

　　法国著名社会学家和文化理论批评家皮埃尔?布迪厄[6]认为：社会学意义上的资本分为经济资本、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身体资本实际上是个体文化资本的一部分，是一种具身性的文化资本。从投入上看，具身化的文化资本基于两个维度：时间和力比多（性欲和生命力），比如运动员的艰苦训练。力比多是弗洛伊德提出的概念，作为本能的能量，是人类行为和心理活动的驱动力之一。但这个能量是有限的，在不同的心理结构和活动之间进行分配。荣格将这一理论有所拓展，力比多不仅与性本能有关，还包括人对精神成长、自我实现等方面的追求。

　　[6] 布迪厄，P．实践理论大纲［M］．高登荣，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

　　4、身体资本的存在形式

　　身体资本有三种商品化的存在形式，即身体的形象、健康和器官。

　　身体形象资本是最直观的身体资本形式，包括对形象的改造、维持、经营和消费，例如医美、化妆和减肥。形象影响着人的社会接受度及可获取的社会资源。

　　健康资本代表人能够用身体创造收入和享受成果的能力，具有不平等性。中国人民大学黄盈盈教授对乳房残缺女性的研究表明，不管年龄大小，几乎所有女性都表达了乳房对身体的重要性，这种残缺感对女性的影响极其严重，不仅体现在外观上，还涉及治疗药物对月经、子宫等重要生理过程和器官的损害，进而影响到她们的亲密关系及性生活。

　　身体器官是具有隐蔽性和独特性的资本，如生殖技术、器官移植、代孕、整形手术等。消费社会中，做整形手术等于是个体向整形医生交换了自己的某个器官，比如向整形医生购买了一个更加漂亮的鼻子。当然，这种购买是通过整形手术的医疗消费完成的，过程中医患双方都有所付出。

　　在医疗美容的视角下，身体资本的积累和转化呈现出独特的特征。医美诊疗不仅直接改变了身体的物理形态，也深刻影响了个体的身体感受和社会认同。从身体美学的角度来看，医美介入了舒斯特曼所说的"体感意识"（somatic consciousness）[7]，即个体对自身身体的感知和理解。这种介入既可能增强个体的身体自信，也可能导致对身体的异化和焦虑。

　　[7] Shusterman，R．Somaesthetics and the Fine Art of Eating［J］．Journal of Aesthetic Education，2016，50（2）：14-24．

　　具身感受（embodied experience）在医美过程中扮演着关键角色。患者通过医美手术不仅改变了外在形象，更重要的是改变了自身的身体感受和社会互动方式。这种变化既包括积极的方面，如自信心的提升，也包括潜在的负面影响，如对完美的过度追求[8]。因此，在评估医美对身体资本的影响时，我们需要同时考虑客观的外在变化和主观的内在体验。

　　[8] Gimlin，D．Body Work：Beauty and Self-Image in American Culture［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2．

　　03、形象资本：先天资源与后天资本

　　1、形象资本的先天性

　　形象资本带有强烈的先天性，相貌面前不可能人人平等。

　　南京大学社会学教授沈毅在他的论文《身高：青少年形成中的身体资本》[9]中说：在现代社会，社会价值对于自然性身体的形态（比如相貌、胖瘦等）做出了非常细致的规定。尽管由于时尚的作用，身体形态的价值要求并非一成不变，但是有关身体形态的主流价值具有相当的稳定性，凡符合身体形态主流价值规定的个体在社会中无疑更具竞争力……人们的化妆、节食乃至整容，其实质正是迎合身体形态的主流价值以增强自身的身体资本。

　　[9] 沈毅．身高：青少年形成中的身体资本［J］．青年研究，2016（2）：14-22．

　　哈佛大学的经济学家马库斯?莫比乌斯和卫斯理大学的塔尼娅?罗森布拉特共同进行了美丽的溢价的研究。实验是模拟招聘市场，让求职者解决迷宫问题，发现漂亮的人在完成任务上并不比相貌平平者出色，但是他们对自己更自信。当雇主仅仅根据文字简历评估时，相貌因素没有作用；但有照片或面对面交流的时候，漂亮的人获得了更高的评分，而且面试的差异最大。此外，自信这一特质对雇主似乎产生了吸引力。

　　出版过《相貌溢价：为什么俊男美女更成功》一书的美国经济学家丹尼尔?哈默梅什[10]进行过颜值的职场问卷调查，发现漂亮女性比一般人收入高8%，英俊的男性高4%，他们可能会获得更高的收入和更好的职业机会。

　　[10] Hamermesh，D．S．Beauty Pays：Why Attractive People Are More Successful［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1．

　　2、医美与形象资本的生成

　　医美无疑是打破相貌不平等的最有利的武器。适当的医美不仅可以消除人们的容貌焦虑，也可以在相貌带来的社会不公问题上实现适度的平衡。

　　身体资本的形成有两个先决条件，一是高度自律，例如不间断的运动或节食，或忍受痛苦做医美治疗，所有超越年龄的年轻态，都要付出代价；第二是经济独立，它代表事业成功之外，也表示有足够的钱去维持形象资本。

　　人们对身体的管理、塑形、医美上的投资使身体具有资本含义。比如演员为了出镜及更多的形象本资优势，除了要节食和锻炼之外，还要做必要的医美治疗。

　　3、身体职能的变化：可变现的形象资本

　　身体资本具有功能性、累积性和转换性的特点，最直观的就是形象资本的变现功能。

　　人们可以通过投资自己的身体来获得经济回报，例如老年人可以通过身体训练带来的身体资本强化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人可以通过时间和投资积累身体资本，然后实现资本的转变，量化为金钱。在身体资本转换的过程中，存在不平等性，比如低收入家庭很难培养出网球或高尔夫明星。有媒体猜测，网球明星郑歆文的培养投入可能高达2000万。

　　纽约大学社会学博士阿什莉?米尔斯拥有四国血统，当了两次模特，写成了《美丽的标价——模特行业的规则》[11]一书，研究了模特的身体资本。商业模特以市场利益为驱动，通常漂亮脸蛋能给人亲近感和愉悦感，能吸引客户打开腰包，为模特带来稳定的高收入。但真正拥有为美丽定价权的是经纪人和商家，他们依靠网络和惯例共同推举并决定什么样的外形更有价值，如何将文化价值转化为具体价格，并在协商中共同推出风尚与潮流。模特在相应的竞争中，被要求设计自己的"个性"，这一过程充满了物化自我的尴尬与屈辱。

　　[11] Mills，A．The Price of Beauty：Modeling Industry Rules［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21．

　　最精彩的形象资本变现故事是贾玲的。她为了拍摄《热辣滚烫》，用一年时间从105公斤减至54.5公斤，训练过程可谓千辛万苦，但影片公映后实现了34.6亿票房。

　　4、形象资本对医学技术的依赖

　　对身体的投资中，医美是最大的支出项。

　　理想的自我形象并没有固定清晰的标准，人们只能从与成功者或周围的形象竞争者的比对中摸索出模糊而浮动的样子，并努力朝此方向管理和控制自己的身体和形象，当穿衣打扮无法接近目标的时候，人们会寻求美容医生的帮助。

　　然而医美对形象资本的提升过程被过度物化了，市场上误以为全是那些医美产品的功劳，在产品驱动的时代中，医美被迫陷入价格战，并且导致大量的过度医疗，例如层出不穷的馒化脸就是产品驱动化的产物。

　　身体资本是个人对自己身体进行的修饰与改造，我们强调个人在形象资本积累过程中的决定性作用，当然，这个过程离不开医生的技术支持，那些对医生依从性高的人从中获益良多。医美是医患共创的形象资本积累过程。

　　04、最后：有限的身体资本

　　Physical capital is inseparable from the physical body. Therefore, physical capital, especially image capital, has its boundaries.

　　身体资本离不开物理性的身体，所以身体资本，特别是形象资本是有边界的。对身体形象资本的过度消费与过度投资，可能让事情向相反的方向发展，带来损害或资本的消失，它关乎人的生命与社会伦理，因此，身体资本带动的所有相关产业，都有责任防止对人类身体资本的过度开发。

　　作者：李滨

　　来源：丽格李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