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年底，在政策转向和疫情肆虐中，我终于无力回天，集团彻底陷入死局。被拖下水的还有旗下30多家医院、公司和数千名员工，以及债权人。

23年开始，全力以赴，用化整为零的方式，试图把那些医院能够拉上岸。

我认为，集团可以没有，自己可以没有，但是医院必须要活下来，“办百年医院”的梦想不应该破灭。说实话，旗下医院，基本都是运营良好，尽管这两年来，医院和院长们已经被集团资金拖累甚至于喘不过气来。保医院，是我的第一反应，尽管领导、律师总是与我说，钱总，一定要避免刑事风险，这种情况之下。但是，说实话，保医院，我比保自己看得更重。

在各地政府、法院、医院员工、大部分债权人等的支持下，我们用债转股、股份转让、破产重整等方式全面启动旗下医院的救亡行动。确实，各主要医院在保证正常运营的同时，也先后启动了不同的救亡方案，并取得很好的效果。

但是，有一家医院，除了我的无能之外，被很多人一起联手搞死了。这，可能会成为我这辈子永远的痛。

医院是在邻省的一个地级市的中心城区。这是一家二级乙等综合医院，成立于2000年，据说是该省最早的一家民营医院。我们是2006年托管、2017年收购的。而这十年中，是如何的风霜雪雨、荆天棘地，在此不说了。不过，可以这么说，旗下有过近30家医院，本人唯与这家医院及员工，才有血与泪的感情。曾经，以骨科和脑外科为支撑的创伤外科，成为本地的一张响亮名片，老院长的“XX市腹腔镜第一人”名片也是金光闪闪。

医院还因两个医疗事件，在当地社会引起不小的正面震荡。一个是，一次当地一家高校的学生斗殴，一个学生受伤严重，一家当地最好的公立医院不敢轻易接手，直接送来医院。最终抢救成功，这一次，救的可不只是一个病人，救的可能是一次严重的社会、教育和政府危机。所以事后，市里主要领导在多个场合表扬了医院。还有一个，下面县里一个2岁幼儿，因重度颅脑外伤，被本市大公立医院宣布放弃治疗。家属抱着死马犹医的心态送来医院。结果医院开了一次医院历史上最小年龄的颅，居然成功获救。公立大医院都没有治好的病，被这家医院治好了，还有什么口碑比这个更好？

医院原来场地环境条件十分差，因为是托管，所以也无意也无法改变。完成整体收购以后，2018年，业务空前向好，走廊加床成为常事。此时，异地扩迁建，提上日程。21年，终于落实了一个新地方，签约、装修。实际上，此时的集团，因为一家投资机构暴雷，被抽走3个亿，然后由于疫情，又没有顺利引进合适的投资人。集团资金已出现明显的紧张，我知道，如果不能尽快解决，集团崩盘也可预见。尽管如此，我还是以一贯的独断专行，没有听取一些人的意见，豫然筹集资金，对医院实施了大规模从场地环境到专业设备的全面升级，总投入8000来万。扩建后的医院，一院两区，面积近25000方，开放床位400张。

2022年年底，在疫情即将结束的时候，该来的还是来了。集团彻底进入死局，被拉下水的，还有所有医院、子公司和关联公司，这家医院自然也不例外。

如上所述，我的思路是清晰的，第一时间不是逃债、藏钱（当然已无钱可藏）、诿责，而是全力救医院。就像家庭变故遭遇骤贫，诸多子女无力抚养，必须送也要送给别人，将他们抚养成人。

各家医院都分别视不同情况给出不同救济之路。

这家医院开始的设想是这样的，设法用预重整方式，希望能把这家医院保下来。这是一种对股东来说最好的重整模式，可以自行找投资人，自行设计重整方案。难度是法院有时不一定支持。然而，这次法院居然支持了。

为了医院安全，当时实控人已经从集团转到员工持股会（因员工是债权人），所以很多工作我也没有去太重视，况且，预重整的临时管理人还是医院方自己关系找的，应该会得力。但预重整的工作进展不是很顺利，眼看期限将到，医院有点急了。当时的医院班子和几位股东代表赶到杭州，找到我，向我反馈了医院的情况，一是他们感觉已经无能为力、医院也已无力回天了，希望撤销债转股协议，二是想请我出面，处理医院局面。事实上，此时，我没有实质性过问医院的事情已经快一年了。

为了员工，也为了医院，我当然义无反顾的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我请杭州一位重整方面的专家，专门做了一个自行重整的方案。然后与临时管理人沟通，并推进实施，只要债权人会议通过，一切即可按计划实现。

这是在2023年的12月份。往来杭州和医院所在地两地之间，就此开始频繁。

不知道我们的大法官们是错误的认为“高铁”有个“高”字于是就把它列入高消费，还是目的就想让负债人集体躺平不用出行办事。反正此时的我，已无权乘坐高铁，也已无车可用，遑谈司机。来往数百里地的交通工具是两个，绿皮车和顺风车，如果实在无车可回，医院那边会请员工开车送我。有一次，因为年关堵车，300公里路，整整开了17个小时。

绿皮火车是我们这一代儿时赶几十里地也想看到的稀罕东西。50多年后的今天，也成了稀罕东西——记得近二十年没有乘过了。现在乘来也是一种享受，至少，节奏慢了。我可以在火车上看书、写写东西：

《旅途感怀》

        其一

落魄江湖志未消，

生死闲看奈何桥。

男儿立世唯担当，

此情天荒共地老。

        其二

失时饶市再吹箫，

六百里路何迢迢。

不齿羞辱寻常看，

再起应比东山高。

            2023.12.27

看得出，此时的我，还是信心满满的。遗憾的是，因为与债权人没有沟通到位，方案没有被债权人会议通过，自行预重整失败。

许是我们临时管理人没有很好的履职，许是我们自己太过依赖管理人而没有主动积极去与债权人沟通，许是某些债权人没有看到重整的希望，许是某些传说的有人就想让医院死。不知道，反正，可怜的医院，在我们自己的手里第一次错过了求生的最好机会。

这时候，房东等不住了。他要求医院马上停业关门，除非付清历史欠他的200多万房租。于是，我竭尽全力斡旋，通过找市里老领导、当地浙江商会等关系，希望救医院于水火。

另一方面，我们马上申请法院预重整转破产，希望得到破产保护并在破产过程中实现重整，用时间换空间。

但是，医院还是在那年的春节前夕，被强制赶走了最后一个病人。后面，有法院执行局的支持，因为房东起诉医院，到期不付租金，就要腾房。

春节后大年初六，还是乘绿皮车慢悠悠赶去见房东，获其短期宽限。医院就如病人，呼吸心跳停止后，又被抢救过来，几天时间，住院病人马上提升到7-80人，大家都以为医院有救了。

《感怀·赴饶道中》

辛苦遭逢误读书，

欲隐南山筑敝庐。

落魄江湖物人弃，

囊中羞涩亲友疏。

白发催年未敢老，

青阳逼岁应有除。

唯将终夜长不寐，

告慰平生诺无虚。

     2024.2.15大年初六

在法院的支持下，医院破产申请获批，并很快启动，同时获允许破产期间医院持续经营。大家都以为，法院破产和继续经营的两个裁定下来了，医院有了保护伞。在管理人支持下，我牵头重新调整了医院管理班子，全体员工久违的笑容似乎又回到了脸上。一切似乎都在向着美好的未来前行。

“驱车800里，蓦然重回16年前。人生世上，岁月如驹不可追，然相似的境遇总会不断重演。信心依旧，斗志尚存；神州如故，山河重拾；心有执念，必有回响。

 胜败兵家寻常事，

 忍辱负重方男儿。

 当年若从亭长劝，

 中原无汉未可知。

               2024.3.14

这是2024年3月14日发在当天微信朋友圈的文字。看得出，依然踌躇满志。

然而，人算不过天。最终还是因为我的无能，不能凑齐200来万的房租，房东不肯丝毫让步。法院裁定有的时候也苍白无力，这件事，区法院破产法官与市中院执行法官也扛了一阵子，一个要医院继续经营，一个要医院腾房。但最终，还是干不过房东，医院又一次被彻底关门。

当然，我想房东为了保护自己利益，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应该也是有法律依据的。尽管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他对利益的研判出了严重的偏差，结果才让“双赢”变成了“双输”。我想，他是后悔的。

期间，我自己、也借助管理人，一直在与房东沟通交涉，如何解决历史房租的问题。但是，还是失败了。

房东多次与我说，钱总，你完全可以把医院推倒重来，医院清算、注销，另办新院。把医院的资产很便宜的买下来，所有的债也就没有了，压根不用重整，这样可以省下一大笔钱。这样的建议，其实，我在前面第一次过来的时候，就在当时股东们聘的院长那里听到过。

是的，他们说的没有错，作为一个生意人或商人，从纯商业角度，这当然是最好的办法。但是，我不这样认为，这样做一是我无法面对那么多员工债权人和很多欠薪装修民工，二是也不能把债权人当成空气，把他们的辛苦钱用合法手段冠冕堂皇吞掉，你能太太平平开医院？

医院关门后，也就失去了重整的可能性，我便黯然回杭。甚至最后那笔住经济酒店的400多块钱，也因为管理人不认账，酒店后来还电话追到杭州向我讨要。

医院注销，2年前投资8000多万的医院，听说最后拍卖，价值400多万。

顺便说一下，破产和司法拍卖，是喝资产所有人和债权人血的合法行为，这次便是最典型的例子之一。再说开去，要知道，在集团和医院还没有彻底崩盘前，我们是一直与上海一家大型国企在谈合并收购的。当时该院意向估值是1.2亿，当然是按资产和营收利润来重置估算的。只是我们的谈判进度最终没能追上死神的步伐。最后，集团近15个亿的资产和高峰时40多个亿的估值，最终无法覆盖8个多亿的债务。其实资金链断裂并不意味着资不抵债，只是部分债权人逼迫下，社会借助司法手段，进行一次敲骨吸髓式的资产重组。此间，有的人笑，而更多的人在哭。

又听说，参与此次拍卖的唯一一家，就是前面医院曾经聘用、劝我不要重整而让它清算的院长。

还听说，原医院注销，他们拍下资产后准备重新开办新医院，万事俱备只等开业，遗憾东风没有来，最终被一些债权人闹腾，黄了。

最后听说，房东和那边的很多人，还有让我回去再救一回的意思。

只是病人已经离开ICU，到了停尸房，难救了。

就这样，我们一起联手，把这家好好的医院，终于搞死了。而我，是罪魁祸首。

                      2025.4.30